理性是激情的奴隶

最近正直春节、情人节和一些朋友大喜的日子，平日里忙碌于江湖或庙堂的人们偶得一晌，得以回归到亲友间真实的情感交流。而之所以选择这个主题，除了应景来贴近地气顺应社会热点，更重要的，是结合一点阅读体会，谈一谈一直以来不断强化的一种感受：“理性（passions）是且只应当是激情的奴隶”。

当然，这句话不是来自某些热门公众号的鸡汤，或者某些橡胶制品的软文，而是出于休谟的《人性论》453页的第一段末尾（《情感心理学》中也有讨论）。它类似于叔本华所谓的“意志是世界的本质、生物的各种活动都受生存意志的支配、理性及表现形式也只是意志和欲望的表现"，是一种唯心主义的本体论。其中的“激情”，由于翻译的缘故，不同于我们的日常语义，它主要指欲望、悲伤、喜悦、希望、恐惧等等情感欲望的一种笼统的概念。而其中的“理性”和我们平时的逻辑训练一致，即对观念之间进行演绎推论、因果推论的过程，及最终形成的某种信念。

作为苏格兰经验主义的集大成者，在认识论上，休谟认为我们对世界的认知都是基于经验的，我们对于没有经验基础的不可感知的事物毫无理性可言，同时，休谟反对理性主义者主张的自然权利，他认为我们并非生来就可以辨别对错曲直，所谓对错只是基于经验的，我们不能由“是不是”得出“该不该”，理性只能告诉我们某些事实，但事实不能引发行为，只有激情可以。

同时，休谟指出：“理性除了服务和服从情感，它决不能妄称还有其他作用。”这是因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总能发现一些本源的情感，其产生方式与直接情感相同，并凭借信念来发挥作用，而这信念便是理性的产物。所以，理性是激情的工具，它并不提供先于经验的行为目标的合理性，也不提供由激情所产生的实现目标的冲动，它只能帮助我们以最合理的方式来达到目标。此外，在人类繁杂且无尽的欲望追逐之中，理性扮演着另一个重要的角色，即引导更大叙事下的人类，寻求以较小害处的激情来抑制更大害处的激情，也就是激情间的“两害相权取其轻”。

与意识形态中的唯物主义可知论相比，休谟理解世界的视角是颠覆性的，如赫希曼对于资本主义启蒙和发源的理解，和休谟相一致，将激情作为最重要的维度之一。他认为，人类对于性、权力、物质和荣誉等等具有先天的欲望，而资本主义的诞生，是基于一些历史条件下，人类自发地形成的对向往权力的激情的克制，而走向了“金钱拜物教”下等等更无公害的激情。

具体来讲，在中世纪以前，欧洲的主流意识形态崇尚希腊英雄史诗中那样的英雄荣誉感，普遍追逐的是荣誉权力而非金钱。因为中世纪战乱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苦难，君主们的权力欲望和勇士们的荣誉欲望多次成为了毁灭欧洲的力量，自理的计算之下，人们开始对以往意识形态产生了抵触，同时发现抑制追逐权力的激情更有益于繁衍和发展，哪怕让人变得更加庸俗，将有限的精力投身于物质、性、名誉等欲望上面，也不愿鼓励人们去想着“解放全人类”，毕竟，对性和财富的欲望并不会向战争一样如此大规模地伤及无辜，渴望的和平安定也能够更大可能性地实现，所以，金钱拜物教逐步演化成了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之后的十八世纪，充分地证明了这项抉择的合理之处，商人们变得注重“和气生财“，更加充裕的物质条件使多数人无暇抱有政治野心，良好的风俗和进步的商业构成了市场自发秩序的形成。当然，背后的代价，就是社会机器中人们与生俱来、至死方休的物质冲动。

当然，上述权力—物质的假说在培根、孟德斯鸠的年代早已有之，现象上的观察验证直到斯密之后，才逐步得以发生。而直至近代，随着经济学、脑科学、行为科学间跨学科的发展进步，我们对激情和人类行为关系又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比如根据最近的ICSS的脑科学研究表明，投资者的风险决策在很大程度上被他们大脑中固有的对风险认知的情感系统，如杏仁核、边缘系统的遗传结构所左右，所以投资决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理性计算过程，杏仁核产生的恐惧感（激情的一部分）使投资者在收益面前变得保守而在损失面前变得冒险。

其实，从凯恩斯开始，人们对被冠以最为理性的资本市场的理性假设就产生了怀疑。凯恩斯第一个将“人的激情”和“动物的血性”引入到了投资分析之中，提出了作为后来技术分析理论基础的“空中楼阁理论”，该理论认为股票价格并不是由其内在价值决定的，而是由投资者心理决定的，但心理预期会受乐观和悲观情绪的影响而变化，并引起股票价格的剧烈波动，所以，是人们物欲（激情）下的理性行为和恐惧、贪婪等等物欲之外的其他激情行为决定着投资和市场的走向。

而许多投资者坚守的价值投资，其根源也是“人的激情”。美股于1929年发生大崩盘之后，股票市场持续下跌。在此期间，学院派投资家格雷厄姆，利用他的价值投资标准，即内在价值高于市场价值，可以选到很多可以投资的股票。包括后来的尤金·法玛也发现，以市净率衡量的比较“便宜”的股票，在很长时间里会获得高于市场一般回报率的收益。行为金融学对此的解释，就是激情主导着多数的市场行为，所以产生了非理性下的“市场的局部失灵”。因为人们往往会青睐有故事的股票，给这些股票予以高价，却忽略了那些“乏味”的股票，而市场的性质就是令多数人打脸，当市场开始自我纠错时，这些股票就能带给更能抑制激情的投资者多余的回报。

类似的例子不胜其数，归结起来，人类决策不（完全）是一个“理性”的过程，信念与偏好在决策中起着更为关键的作用，而信念与偏好本质上都是经验的积淀和激情的表达。近几十年里，行为经济学的最新进展已经为改写经典博弈论做足了准备，其中，以行为博弈替代策略博弈，以演化均衡替代纳什均衡已经成为现实。

对于个体而言，无论是爱情、事业、亲情、友谊，如果肤浅地借用成本收益分析，来试图将其容纳到理性的框架，它就会发生异化。一个真正的人生可以没有成本收益分析，但一定不能没有凭激情做出的选择。借用《年轻气盛》中的台词：“你说过，情感都是被夸大了的，那是扯淡。情感就是我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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